薪九_补刀狂魔仓鼠九

【其之三】

世人言山中不知岁月，大海之下这一方净土也是如此。

初时重黎还隐隐不安，担心穷蝉追兵将至扰了此方清净。时日久了，连北帝之旁那煊赫的位置都懒得再想，既无诏令，每日只与赤松子对弈手谈，或是竹海听涛，他前半辈子在北帝座下过的是枕戈待旦戎马峥嵘的日子，此时一闲下来，只觉得骨子里透出乏意，恨不得长居此地，再不碰什么铁甲刀兵。

海下纵有千般好，却有一点不好也无从避免，那便口腹之欲难以满足，赤松子平日以水玉云英为食，重黎一边笑他是餐风饮露没点人味，一边只好自力更生猎得些野物烤了，配着寒潭中的指掌长的游鱼，勉强尝得几分别样滋味。

当初穷蝉一掌之威让他重伤之下从云端坠下逐风兽，被海水一路裹挟，卷入大海之下，见到传说中避世而居的左圣，或许也是一场机缘。那几乎震碎他内丹的一掌在赤松子调养下逐渐恢复，虽然裂痕尚在，但除偶尔会觉灵力运转稍感困涩，日常种种已是无碍。

一日，两人围着那百岁老根所成的棋盘下棋，火神性烈如火，棋风也偏于霸道，但赤松子守盘极稳，初看似是重黎烽火燎原，势如破竹，待到局至中盘，却各处掣肘愈发艰难起来，才惊觉赤松子是润物无声，悄然间布局已成，纵有烈火，也烧不尽野草复萌。

重黎毕竟年少气盛，指尖摩挲着一枚黑子，正斤斤计较的盘算已损一眼的得失，竹舍的门便被人扣响，笃笃笃三声，端是悠闲自得，不紧不慢。

一声轻笑，赤松子信手一拂，屋门随声而开。

“松子，我这有一坛——”来者未完的话戛然而止，见往常他的位子上坐着发色如火的少年，拿着一枚黑子皱眉苦思，而赤松子端着一盏水玉，不急不慢的在棋盘上又添一子。赤须子简直怒气上涌，几步跨进屋内，手中一坛梨花醉砰然砸上了棋案，棋子崩飞，原本的棋局被搅的一团糟，再看不出胜负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强作镇定道，“近来大势不稳，共工所部或有不臣之心，你不去天帝座前为先锋，镇日在此虚耗作甚？”

那句话是对着重黎说的，语气尚算平稳，言辞却已十足的不客气。

重黎自棋盘上抬起头，看到一身白衣足踏云头履的仙人，那人容貌与赤松子有四五分相似，眉眼之间尤其肖似几分，端是容颜如玉，俊秀安然。与赤松子青衣散发的闲散模样不同，赤须子一头乌发一丝不苟束于玉冠之内，道袍交领素白，饰以暗云纹，后披羽衣亦干净整洁，手上一柄黑玉拂尘，整个人看起来君子端方。

——虽然这个君子正下颌微扬，神色冰冷，而且对他怒目而视。

“兄长。”赤松子出言打断两人的僵持，弯指敲了敲棋盘，只道，“胜负未分，改日再陪我下完如何？”

赤须子对着重黎冷哼一声，收回饱含敌意的目光，又看向自己带来的酒，不免带了几分得色，悠然笑道，“我想着你不日要上昆仑，便去青帝那里讨了他的春酿。好话说尽也就给我一小坛，真是小器得很。”

他献礼也似把酒坛重新捧给赤松子，嗅着空气中隐约的酒香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。那不过是巴掌大的小坛子，双手便能捧个圆满，此时未开封泥，清甜的香气却已透过封泥逸散开来，如春华明媚遍地生花，不愧是青帝所酿。

“多谢兄长挂心。”赤松子将酒坛放到一旁，重黎闻着酒味，伸手便捞过来，在手中掂了掂，看赤松子微微皱眉，便讪笑一声，把酒放了回去。

果然赤须子瞪他一眼，却不与他多话，转身走出竹舍，喊道，“松子，你出来。”

赤松子站起身，他郑重的看了一眼重黎，似乎对赤须子要说什么已经了然于心。可是他什么也没说，默然跟着赤须子出了门，向竹舍之后走去。竹林被风吹过，涛声飒飒，寒潭边一声水响，掀天巨浪拍岸而来，赤须子冷着脸一甩拂尘，原本气势汹汹扑向二人的巨浪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掌凭空擎住，水波扭曲起来，继而调转方向，轰然落回潭内，拍得水花滔天。

潭中有人怒冲冲道，“怎么又是你，木头脸！老子非有天吞了你！”而后看见赤须子身后的赤松子，语气立刻便缓和下来，以柔软的声音笑嘻嘻道，“松子哥，你是不是要去昆仑？带我一起吧！”

赤松子含笑看向寒潭，只见厚厚的冰面断层边浮出一个少年，对方看起来极其年轻，容貌对于男子的俊朗而言更像是一种性别模糊的秀丽，少年眼眸圆润如珠，带着龙族特有的金碧色，当中一道浓黑的竖瞳，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专注感。他额上生着嶙峋的龙角，大约是年纪还小，尚呈一种稚嫩的粉白，此时正仰着头脸带讨好的看着赤松子，他笑的时候微微眯起眼睛，唇边有着浅浅梨涡，更显得乖巧可爱。

金瞳少年拖在水下的长尾向下一拍，踏着水花轻巧的跃上岸来，踩上地面的瞬间便化了人身，脸颊旁因发怒而生出的青色鱼鳞缓缓淡去，周身鳞片变作一身浅黄的锦衣，料子冰凉，隐隐有水纹的痕迹。

“松子哥，我听白鵺说你救了火神，干嘛要管那些杂事？”那少年一上岸就不消停，围在赤松子身边叽叽喳喳，用理所当然的口吻抱怨道，“他灵力炽热，非在我这寒潭边上扰人清梦，最过分的还抢我吃的，真是烦死了。”

“闭嘴。”赤须子板着脸一扫拂尘，把那少年抽得倒飞出去，又回身看着赤松子，似是下定了决心，终于郑重开口，“松子，熏池、女魃旧事未远，我不愿你重蹈覆辙。如今你救的是颛顼之后，又是天生火神，他这一生注定了兴于战火，满身凶煞。你既求清净，何必让他坏你修行？”

听到两个曾经可算熟稔的名字，赤松子默然以对，抬眼对上兄长深色眼瞳，其中满是担心与忧虑，他不由叹口气，刚想安慰一二，却见赤须子抬手打断了他，嗓音中已带了压不住的焦躁，“此去访青帝，我曾途径敖岸以北，萯山草木枯败，早已不见满山望春，遑论什么美玉清泉——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！”

在赤须子强压情绪的低吼中，赤松子垂下眼，声音低微，“兄长，我自知晓。你别担心。”

“赤须子！”只见彤云滚滚，凌空传来一声怒吼，却是那张少年化了原身，龙首鱼尾的小龙獠牙狰狞，在空中张牙舞爪，他巨尾一摆，天幕之下风云骤变，待龙口一吐，一道水柱便向赤须子凶猛扑去。

赤松子阻挡不及，只听赤须子冷笑一声，拂尘一摆便要还击。

这时一道烈焰迎空撞上水柱，重黎控着火急匆匆从竹舍赶出，挡在两人之前，纷纷而落的水雾之中，赤松子看到重黎回首笑着看他，“我在竹舍里听到外面有争斗声，有些担心你。”说着他收了火苗，有些尴尬道，“我不是说你不如我，你毕竟是左圣，我只是⋯⋯哦，你的酒我没偷喝。”

赤松子看着那人年轻飞扬的面容，火神瞳色灼灼如焰，几乎烧的他心底一烫，他无声敛了眼，看不清神色，只有眼尾一道赤色红痕微扬，竟很有几分艳色。

“鸱吻，你给我下来。”赤松子嗓音一冷，原本盘在云端得意洋洋的少年立刻有些心虚，收了原身跃下半空，复又是那张秀丽得近乎阴柔的面容，乖巧的蹭回了赤松子身边。

“松子哥，我错了。但是他先惹我的！”说着他抬手一指，被他指着的赤须子眼不见心不烦，冷哼一声懒得跟小孩子计较，他抬手拍拍赤松子的肩，想说些什么，又好似所有的叮咛都已经说尽了，他深深看了一眼赤松子，一声唿哨引了白鹤，干脆御鹤离去，天光云影下白鹤杳杳，空余一片空白。

目送赤须子离开的青衣仙人抬手揉了揉鸱吻的头，像是早已习惯他的性格，对刚才一番胡闹不做评价，只温言道，“过两日我要去昆仑，若想见他，便跟我一起吧。”

“太好了！”鸱吻欢呼一声，而后有些别扭的挣脱赤松子的手，小声嘟囔道，“松子哥，你别摸我的角啊，要长不长了！”

他一抬头，见重黎不声不响站在他身旁，眉头微拧，似是有些担心，迟疑道，“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与上仙同行？”

赤松子望进对方灼灼如焰蕊的眸子，或许是因为尚还年少，火神眸中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与明亮，他轻笑应道，“自然。”

——待续——

文后小注：神祇熏池的故事见番外。

1.拂尘

以拂尘出名的其实是黄初平（某个版本据说的赤松子，不过第一章已经解释过了，本文取赤松子金仙身份，不是黄初平），但是大鱼动画里赤松子只是骑鹤，并没有身携拂尘，因此善用拂尘的就变成了他的兄长赤须子。

2.鸱吻。

可能更多人熟悉的写法是「螭吻」，龙生九子之一，据说是最小的儿子，龙头鱼深，口润嗓粗而好吞。

    *两种说法，一者说鸱吻是老幺，一说鸱吻是老二，本文取老幺的说法，所以年少又爱撒娇，性子跳脱。